以一首《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》火遍网络的诗人余秀华，在间隔八年后，出版了她的第四部诗集《后山开花》，“依旧写的是小情小爱，因为爱一直充盈着我的心，许多时候我为自己过剩的爱感到羞愧。”在自序中她这样写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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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当代诗坛，因出生时倒产、缺氧而造成脑瘫的余秀华，堪称现象级的存在。她前半生几乎没离开过湖北横店农村老家，2014年，诗歌《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》在网上火起来后，她先后出版了诗集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《我们爱过又忘记》，累计销量突破百万册，创造了近二十年来国内诗集出版的销售奇迹。

2015年，39岁的余秀华拿到第一笔版税后，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坚决和母亲给她招的上门女婿离婚。最终，在给了丈夫15万，并给他买了一套房子之后，她结束了这段“陌生”的婚姻。2016年，在出版第三本诗集《我们爱过又忘记》之后，余秀华的人生出现新的转折。她遇到一个90后男子，在网络上高调宣布他们的恋爱关系，发了两人的婚纱照。

这段感情得到“粉丝”祝福的同时，也遭受了质疑。不久后，她公开谴责对方家暴，两人隔空对骂，让短暂的甜蜜消失殆尽，日常纠葛中的鸡零狗碎则被网络无限放大。一时间，余秀华屡屡登上热搜，对她造成了很大消耗和伤害。“这几年得到了赞美，也受到了侮辱，让我疼得夜不能寐。这是多么冤枉，我与这世界并没有多深刻的联系，凭什么我要承担无中生有的恶意？”在诗集《后山开花》的新书发布会上，她这样回应。

网络上的热闹和喧嚣，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并没给她带来太多影响。她说，村里的人还是像以前一样，叫她去打扑克牌或者下象棋。他们既不看她的诗，也不过多关注网络上的诋毁或者赞誉，最关心的是，她写诗究竟赚了多少钱，还会背着她猜测。村民们计算的方式也很简单，诗集的定价乘以印数，就是余秀华的所得，有人算出来她赚了“三千万”，简直就是“横店富婆”。说到这里，说话得斜着身子和脸的余秀华乐不可支。她说，这些都是“农民的本质”，横店人对她还是很好的，“如果不好，我可能就会跑了，找个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地方去了。”

成名这么多年，余秀华经历过各种场合，见惯了各路记者，她知道如何与记者打交道，同时又充分保持自己的个性。在上海举行媒体见面会那天，虽然她的行程安排紧凑，群访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出头，但她性格中张扬的一面还是得以充分展现。她会反问记者，也会主动开玩笑调节气氛，更会毫不保留地说出对某些记者的喜好或评判，尽管有些评判，可能与实际截然相反，“儿子和父亲都说我，不听话，不懂事。”

和很多作家需要不断阅读才能保证一定的写作水准不同，余秀华说自己花大量时间玩抖音，“每年看书……不低于一本。”她大笑着说。

你怎么知道我不装呢？

第一财经：你的诗集销量很大，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等累计销量突破百万册,创造了近20年来国内诗集出版的“现象级纪录”，很多诗人提到这个销量都很羡慕。你怎么看，觉得读者喜欢你的原因是什么？

余秀华：你觉得呢？你作为一个旁观者。这个问题我无法从主观来说，从你的眼光来看，你觉得可以从哪些方面分析？

第一财经：我个人喜欢上你的诗，是在看了纪录片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开始的。你在里面不装，我进而喜欢、关注你，开始看你的诗。

余秀华：你怎么知道我不装呢（笑）？

第一财经：你在直播或者微博上，会说些别的诗人不敢或者不会说得很直接的话。在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里，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个镜头是，你进堂屋的时候，是右脚用力一踹。知道有摄影师在拍，你还这样，我觉得很有个性。

余秀华：踢门我不知道他会拍（笑）！知道也许就不踢了，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。所以（为什么有人喜欢我）你的回答，就代替了我的回答，我就不去重复了。

其实诗集销量的问题，并不是说我写得很高深。（有些诗人）写得高深很多人理解不了、消化不了。相反，像我这样从土地里长出来的，有什么写什么，和很多人的生活状态、心理状态应该是差不多，所以就会引起一些共鸣。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好奇：脑瘫的人还会写诗？我承认，脑瘫的确影响了我的智力，让我变成了一个笨蛋。第三点就是，他们还带着好奇来探究一个人：一个农妇为什么能写？很多原因加在一起，我就令人好奇。诗集的销量也没有那么高啊，就是那么一点点吧。

第一财经：我曾经采访过一位在上世纪80年代很著名的诗人，他就感叹，怎么你的诗集就能卖这么火，别的诗人的诗集就很难卖。

余秀华：有些诗人觉得，余秀华的诗集销量竟然这么大，是可忍，孰不可忍（笑）。我觉得诗歌界本来可以通过我，通过一些草根诗人，比如王计兵，把诗歌推向更广阔的天地。但是很多诗人很清高，“我写得这么好，我是不会跟他们在一起玩的”，其实这个观点影响了诗歌的推广。

我是觉得，写诗的人最不应该的就是精英化，恰恰是最懂得人间烟火、最懂得人间疾苦的人才能写诗。大学里，学来学去的不就是词语的架构问题吗？然后就没有了。这就是为什么学院派诗人瞧不起草根诗人，草根诗人又觉得他们靠不下去。

其实诗歌不该分派别，不管你是教授，还是农民、打工的，好的（诗）就是好的，不好的就是不好的，与你的学问有多高、实力多雄厚，没有很大关系。但是，如果写诗的人知识多、思想开阔，肯定会比草根写得好。但是，一般的人又不能理解这样的诗好在哪里。

所以中国的诗人，到现在说来说去还是那几个，徐志摩、舒婷，还有就是我，一大拨写得好的人，没有人知道，或者知道的人少，（前爆破工诗人）陈年喜的诗就写得非常好。诗歌的教育在我们国家确实有问题。这也是很多行业的通病。

被另外一个人束缚不值得

第一财经：你说自己是泥土里长出来的。很多人觉得，在你身上，在你的诗歌里，没有那么多现代规则的驯化。你经常给人一种很原始，又很有生命力的感觉。你觉得自己这种力量来自于哪里？

余秀华：你觉得你被驯化了吗？被什么驯化的？

第一财经：被驯化了。从小开始的各种考试、筛选，进入社会后的各种规则，都会慢慢地有意无意地驯化我。

余秀华：我可能真的是驯化不了，这和性格有关。也不是就我一个人性格这么狂野，中国狂野的人很多，碰巧我也是而已。恰好我没有办法进入某个单位，但我如果真的能进，可能就被开除了。所以这也是机缘巧合，对吧？我想我是任何人都驯化不了的。

第一财经：我在《摇摇晃晃的人间》看到，你母亲在世时，她反对你离婚，不停强调要有完整的家庭，这也算社会对人的一种规训吧？

余秀华：也是一种规训。为什么两个陌生的人在一起，就成了非要执行的价值观？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，这样人就不能称为一个完整的人。被另外一个人束缚，我觉得不值得。不仅是我母亲想在这方面对我规训，在农村里，任何人都是这样。我离婚很多年以后，亲戚还会说：“复婚吧！”他们觉得有个婚姻才能幸福。

第一财经：他们都像你母亲，担心你老了怎么办？

余秀华：对，老了去死吧！还怎么办！

第一财经：那你喜欢这些年你的状态吗？

余秀华：看起来是不错的，不然还是怎么样。

第一财经：刚才你说到草根诗人，那你怎么看自己？

余秀华：我就是个诗人，也愿意是个草根。我本来就是草根，其实我是草，还没有根，无根的野草。

第一财经：为什么这样觉得？

余秀华：感觉孤独，每个人都会有孤独感。人生而孤独，有个情感上的相互（依靠），可以解决一部分的问题。爱情不是去靠一个人。没有一个人爱你，很遗憾，有点荒凉。有一个人爱你，会多一点勇敢、青春。但别人替你走的路，也不是自己的路。

“我有老公，比余秀华幸福”？

第一财经：这两年女性话题很热，你怎么看待女性意识觉醒这种现象？

余秀华：觉醒？你觉得女性意识觉醒？你开什么玩笑？女性意识的觉醒指的是有知识的一部分女性。现在的女性，（很多）我觉得是愚昧，比如网上有人说：“哎呀，余秀华好成功哦，咋地咋地。”下面就有人跟帖：“我有老公，她没有。我比余秀华幸福。”你觉得这是觉醒吗？这是后退！这样的女性太多了。

我觉得像你们这些在一个圈子里的，特别是记者，可能圈层的认知整体在一个高度，会去说女性的觉醒。其他即使是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，都不可能注意到“女性意识的觉醒” 。

第一财经：你还在跳舞。很多人看了你在大英图书馆那段跳舞视频，都觉得你活得很自我，很自在，也有力量，有种蛮好的人生状态。当时为什么想着学跳舞？

余秀华：所以常常人产生的都是错觉，是不是？别人看你很幸福，可能是别人产生的错觉。

学跳舞到现在，我的动作还是很僵硬的，没有那种柔软之美，这个事我觉得完不成。但是（活动组织方）他们在沟通这个事情时花了很多精力，你不去，所有人的努力就会白费。

跳舞也有很多不一样的感受，人和人之间的接触，或者肢体接触，这种感觉还是很好的。我跳舞也不一定说，要像正常人一样把动作做到极致，只要想跳，可以通过任何一种形式，完成你想表达的某种意思。

第一财经：你在网上很火，有人找你做过直播带货之类的吗？

余秀华：做直播很难，我觉得直播的风口已经过了，你看像小杨哥他都不干了。直播虽然有钱，但很危险，危险的事情咱不干。

第一财经：直播哪里有危险了？

余秀华：做直播要非常有智慧，有商业头脑，我啥都没有。

第一财经：你今后除了写诗还会写点别的，比如说，有从事非虚构写作、小说的想法吗？

余秀华：我其实是想做非虚构写作的，但我肯定是不行的，因为身体情况，我进入不了那种写作状态。诗歌本身是渲染，如果写非虚构，还需要高超的技术，我做不到。

第一财经：写了那么多年，会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吗？

余秀华：很多写不下去的时候，都是我情绪不好，或者受挫折的时候。他们说要有灵感，我觉得灵感这个事对我来说有点廉价，比如说，当我对一个事情的看法积累到一个点，刚好身边摆着一些东西，可以通过意象写出来，所以我觉得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。

你们老是问，没有灵感怎么办？这个问题好简单，没有灵感就不写了。就像你爱一个人，爱不下去——当然你还是要爱的（笑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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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晓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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